青鳥小學校門外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獃獃地望着牆上繪着的一隻只青鳥圖案。這會兒接近晌午，太陽很毒，他就和不怕熱似的，站在那一動不動。
「你不熱嗎？」
唐淺蹲下來，看着這個滿臉不高興和委屈的孩子。
小男孩聽到聲音，回過頭，就見先前在麵館看到的大哥哥正蹲在他背後，笑眯眯地望着他，跟個老狐狸似的。
要不叫他叔叔？
這個想法在小朋友的腦海里出現了一瞬，但他也明白，叫出口之後恐怕就沒人幫自己了，當下囁嚅着嘴唇，輕聲道：「如果作業沒拿回去，媽媽會揍我的。」
唐淺抬頭，看向眼前的校門，旋即一怔。
門，打開了。
他下意識望向傳達室，那裡空無一人。
「咦，門怎麼開了？」小男孩望向忽然打開的校門，有些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，確信自己沒看錯之後，他興奮地拍着手，一把摟住了唐淺的脖子，「大哥哥，是你開的門嗎，你好厲害！」
小朋友的臉上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，自然純粹，稚氣未脫。
青鳥，是帶來幸福的神鳥。
唐淺想起來，第一任校長在離開之前，專門做了一次國旗下講話，那位慈眉善目的老校長在發言結束後，補充了一句話。
「孩子們，你們就是帶來幸福的青鳥。慢慢飛，飛得低一些也沒事。」
這一句話，對當時的唐淺意義非凡。因為在青鳥小學的壓力很大，很卷。唐淺是青鳥小學第一批學生，而千禧年初，湖城最早富起來的家庭，都爭相把孩子送進這所高調的學校。
他下意識望了望自己的右腳踝，自己一年級時摔了一跤，腳踝撕脫性骨折，醫生建議在家休養兩個月。但父母不希望唐淺休學，又怕他會輸在起跑線上，堅持送唐淺上學。
於是在二次摔倒之後，他的右腳留下了無法治癒的後遺症，一到陰雨天就會隱隱作痛。
所有人都在催促孩子奔跑。無論有心無心，老校長那句看上去只是口號的雞湯，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告訴他們「不必那麼快」。
「走，哥哥帶你去拿作業。」
唐淺的侄女就是他一手帶大的，抱個孩子手到擒來，他熟練地將小男孩抱起來，反倒是讓後者一愣，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，但轉瞬即逝，沒有人注意到。
「哥哥，我叫秦朔，你呢？」秦朔眨了眨眼睛，小手摟住唐淺的脖子。
「唐淺。」
唐淺答道，腳下動作起來，邁着步子，又再次走進校園內。
而這一次，沒有不速之客來迎接他們，章老師也不知道去哪兒了，校園裡，依舊是一片死寂。
秦朔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教學樓，道：「唐淺哥哥，我的教室就在一樓，我是1年級2班的學生。」
唐淺向前走着，同時和秦朔聊起來：「2班？好巧，我當時也是2班的學生。班主任是章素梅，章老師。」
秦朔驚訝了一聲，道：「真的嗎，章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，我可喜歡她了！」
不長的道路，唐淺抱着秦朔，慢悠悠地走在曾經的校園內，兩人隨意聊着，說話聲，笑聲，爭吵聲，給這所學校帶來唯一的生氣。
而就在唐淺走進教學樓的門後，他的步子一頓，望向一旁背對着他們的女人。
「你是誰？」唐淺問，他感覺到抓着自己胳膊的秦朔，手上力氣忽然大了些，顯然有些緊張。
這女人顯然不是章素梅，她一身黑衣，棕黃色的卷短髮，微胖，個子也不高，踩着高跟鞋目測也只有一米五齣頭的樣子。
但是，她很特殊。
這個女人，是唐淺在這所學校遇到的，第一位「非死者」……與活人有所區別，但無論是章素梅，還是懷裡的秦朔，都是死者。
「放暑假，你們怎麼還來學校？」女人沒有回答，只是轉過身來，反而拋出了問題。
唐淺一怔，眼前這女人一如當年，慈眉善目，還是記憶里那副紅框眼鏡，神色自如，氣度優雅，讓人一眼就生起親切感。
「馮校長？」他有些不敢置信，馮慧校長，正是青鳥小學第一任校長，也是這所小學的命名人。算算看，在唐淺五年級的時候，馮慧就離開了青鳥小學，如今唐淺碩士畢業，已經過去14年，這14年的光陰，似乎沒有作用在眼前的老校長身上，她的容貌幾乎沒有變化。
馮慧笑了笑，幾步走過來，道：「你是唐淺吧？章老師剛才和我提到你了，沒想到我們學校第一批學生還記得來這裡看看。」
她那身黑衣的右胸處，綉着一隻與校服上無異的青鳥，自從建校之後，馮慧就堅持在所有穿的衣服上體現這個圖案，幾十年如一日。
「我也就是來看看，飛累了，想回巢休息一下。」唐淺說。
馮慧似乎也為這個回答驚訝了一下，但她隨即點點頭，臉上笑意更甚，又看向唐淺懷裡的秦朔，驚訝道：「這是哪個班的小同學？」
秦朔乖巧地回答道：「馮校長好，我是1年級2班的秦朔，也是章老師的學生！」
「我是陪這小孩來拿作業的，他把作業忘這兒了。」唐淺輕輕敲了敲秦朔的腦袋，「還不快去教室，自己去！」
他把秦朔放下來，秦朔吐了吐舌頭，衝著唐淺做了個鬼臉，一溜煙就往教室跑去了。
馮慧看見他們的互動也是嘖嘖稱奇，問道：「秦朔，是你親戚家的孩子？」
唐淺當即回答：「不是，我們校門口碰到的。」
馮慧：「……」
要是唐淺年紀再大一點，她都能當成父子。
唐淺眼見秦朔沒有馬上跑來，又看向馮慧，問道：「馮校長，您怎麼會來這，我記得您離開之後是去了……去了寧城？」
馮慧點點頭，道：「是啊，我在那待了十多年。這個月是正好出差來辦事，就想着回來看看。」
「噢，我還在想為什麼校門會突然開了呢。」唐淺貌似無意地說了句。
馮慧的身體一僵，又馬上鎮定下來。
「對了馮校長，章老師去哪兒了？她本來說要和我一起吃飯，又突然說有事。」唐淺問。
馮慧回答：「噢，章老師在校長室呢，你還不知道吧？她下個學期就要升副校長了，這會兒有些工作要馬上處理，現在應該在校長室呢。」
恰好秦朔也找到了作業，又小跑過來，一把拽住唐淺的褲子，眨巴眨巴眼睛，道：「唐淺哥哥，你要去校長室嗎，帶我去！我也要去！」
對這種年紀的小朋友來說，校長室可能是個很神秘的地方。
「小鬼，你力氣再大點，我的褲子就要被你拽掉了。」唐淺沒好氣。
他還有滿滿四口袋的銅錢，本來就沉甸甸的，要是秦朔猛一扯，那……
嗯？
銅錢呢？
唐淺神色一變，在走過來的途中，他忙着和秦朔拌嘴，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，他四個口袋裡的銅錢，如今竟然不翼而飛，連一枚都沒有剩下！
那可是買命錢！死者想要不假，那也要看看身份，區區遊魂，拿兩枚，他們都承擔不起那份因果！
這學校里，還有能把那四口袋銅錢全部吞下的東西？
「唐淺，要去找章老師嗎？」
馮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，唐淺下意識看過去，那張一如既往慈眉善目的臉上，此時彷彿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他猛然回過神來，就剛才愣神的功夫，秦朔竟然牽着他的手，已經走到了樓梯口，現在三人，正站在一樓的樓梯口，面前，就是通往二層的階梯。
「唐淺哥哥，我們走吧。」秦朔說。
唐淺抬頭，看向那不過十幾層的階梯，輕聲開口。
「馮校長。」
「您確定，章老師在樓上的校長室嗎？」
馮慧心裏一頓，沒來由地生起一股怯意來。她並不知道，唐淺到底是在強裝鎮定，還是真的什麼都沒察覺，可是那種平淡的語氣，突然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。
但事已至此，她依舊一步走上了台階，語氣篤定：「當然，她和我打過電話的。上來吧，我帶你們過去。」
唐淺和秦朔站在原地，不為所動。
馮慧又往上走了幾步，說：「上來吧，我帶你們過去。」
「上來吧，我帶你們過去。」
「上來吧。」
她的身體忽然僵住，跟不靈活的機械一樣，頭顱緩緩轉過來，發出一陣骨骼碎裂的聲響。
「上……來……」
看到這副場景，秦朔早已嚇得癱坐在地上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。唐淺看了他一眼，只得再度把他抱起來，同時用手遮住他的眼睛。
他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馮慧，沒有選擇離開，反而如對方所說，一腳踏上台階。
似乎連馮慧都覺得不可思議。
「您說，讓我們上來，是因為希望我死在這裡。」唐淺頓了頓，繼續道，「還是說，必須有人死在這裡呢？」
不待馮慧回答，唐淺遮着秦朔的右手猛然探出，一把拽住馮慧的衣服，同時用力往後一扯，再重新遮住秦朔的眼睛，動作一氣呵成。
在一聲尖叫中，突然的大力讓馮慧一下子踩了空，一下子摔倒在台階上，又順着台階滾下去，腦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。
「這個問題，你能回答我嗎？章老師。」
唐淺沒有去看馮慧的模樣，反而是抬起頭，目光定定地看向二樓的樓梯間。而順着他的話音落下，一張青白色的臉，也慢慢從一側浮現出來。
是章老師。
恰在這時，一樓外又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——
「唐淺啊，你們怎麼走那麼快，我差點沒找到你們！」
唐淺回過頭，卻見馮慧一路小跑過來，已經有點喘不上去氣了。
而先前滾落下去的「馮慧」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。
